杭州:夏末秋初的城市色彩谱系

2008/6/24 22:19:34

  序 残荷

  杭州的秋天姗姗来迟,一场台风过后刚有凉意,随后又来回味夏天。季节更迭的持久性提示着人们,这是一个有着强大热力和生机的城市。不过秋天总是要来的,自立秋那个节气以后,在一场接一场若有若无的秋风秋雨之后。西湖里的荷叶已经渐渐枯瘦,渐渐萎落,荷花渐渐凋零,只有一两朵残蕊,以不那么鲜活的粉色兀立在一片残荷中。

  一叶落而知秋。杭州人有幸了,可以看着西湖里的荷池拿捏天气变化的脉搏。当荷池艳丽、碧绿的时节,那是杭州的夏天。总也挥之不去的副高气压带笼罩上空,阳光无遮无掩地光临城市,让人恍惚心生疑惑,这简直就是热带的城市。而当热力终于无可避免地行将褪尽,西湖里的荷池是最敏感的反应者,首先和夏天一起退场的,是它那滴绿滴翠的颜色。断桥前的那片残荷,有划着腰形船的采荷小童的雕塑隐匿其中。而今,当夏天把荷池的颜色与生命都一齐裹挟而走,他所面对的,只有一片凋零的躯壳。

  被夏天裹挟走、又被秋天带来的,在这个城市里将会有很多物象。当我以一个他者的眼光去审视这种城市季节的变化时,首先被我察觉,同时也是最直观、最印象派的方式,就是颜色。

   淡紫 北山路

  由西湖说起,环西湖由北向南行走,首先是北山路。

  秋天的北山路在我的眼里是淡紫色的。也许是因为植被茂密,也许是因为我两次来北山路都赶上秋雨飘飘洒洒的天气,秋天的北山路总是呈现出一派光线晦淡的景象。经秋雨洗刷过的路面平滑如砥,可以反照出沿路高大而粗壮的梧桐、灰白深绿的墙篱。梧桐树叶凋零了许多,斑斑点点地落在路面上。依然残留枝头的是昏黄和暗绿,在青灰色天幕的反衬下,在我的镜头里层层叠叠地衍射出一道淡紫色的光弧。而我宁愿以这淡紫色作为北山路一种总体的氛围和叙说的背景,为北山路上许多上了年头的故事,注解浪漫和悠远。

  菩提精舍的门紧闭着,门前有一棵梧桐残枝和一排施工护栏,而上次我来时,有一个驼背的老奶奶走进微掩着的门里,给我以一个缓慢远去的背影。秋水山庄的门额下同时书写着烫金的“新新饭店”字样,院内却分明是素朴的中式房舍,建筑样式迥异于紧邻的新新饭店,亦中亦西,却又同样经历了历史的沉淀,以安静的姿态并存于北山路边,成为一道风景。新新饭店所搭建的脚手架还没有被拆除,似乎自年初我初来杭州时,整条北山路就在改造,甚至整个西湖都是经过历代不断改造、修缮的产物。今天的西湖俨然是一个经过不断地叙述、转述的文本,已经被时间写上了无限多重的意义,又最终沉淀。

  红色 湖滨路东坡路

  北山路一拐弯,就进入杭州的喧嚣与繁华。仿佛夏天总也不肯退去,依旧要让你感受它的拥挤、扰攘和热力。这就是西湖,它可以同时把最宁静和最喧嚣的生活济济一堂,这有点近似于所谓的最高品质的隐居生涯。湖滨路、东坡路上的红色并不是铺天盖地的泛滥,只是作为点缀,以符号的意义。红色成为商家自我宣传时首选的色彩,比如麦当劳店堂门前的可口可乐送货车,车体就是巨大的红色可口可乐商标,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;比如哈根达斯店门前撑起的红色遮阳篷,那红色就像哈根达斯冰激凌一样,在第一时间捕捉住了你。还有更多的点点红色,日本料理、杭帮菜、意大利菜、广告牌……红色只是作为捕捉眼球的、人造的、漂浮的符号,而不再被赋以任何真实的意义。于是,红色与红色的组接,让我晕眩。

  秋天出现的大量反季节性的红色意象,又在隐喻某种城市脉搏与自然节气的负隅顽抗:一方面,秋天不期而至;另一方面,夏季妄图永恒。然而,季节更迭与时间流逝一样不可抗拒。某站牌边的招贴是由周杰伦做的广告,虽然颜色基调是红色与橙色,可是与广告所表达的意义无关,我注意到JAY的头发留得很长,似乎还有胡茬,分明老了很多。和广告牌边赫然的一棵梧桐树干的斑驳并列在一起,耳畔就不禁响起了他的那一曲《东风破》:荒烟蔓草的年代就连分手都很沉默……原来周杰伦也会沉默,他的眼里也看见了秋天。原来,周杰伦也无可避免地年岁老去。

  茶色 吴山广场鼓楼

  从地图上看,出了柳浪闻莺,由吴山广场往东,河坊街上,有一段仿古商业街区。这个“仿”字让我不舒服:人还没到呢,就事先预知了你行将看到的景观的伪造性。真的踏上了这条仿古街,倒觉得它有些类似于徽州屯溪的老街,确实,这里也有不少当年徽州商人的遗存。而那些真真假假的仿古木结构建筑中的种种经营茶叶、药材、古玩、文房四宝、古老手工艺品以及民间小吃的字号、铺子,又在总体上组合为一种茶色,兼有怀旧气息和商业性格的虚拟的茶色,不真实的茶色。

  杭州十月的某个午后,我偶然闯入这条街区,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着,周围是各种声浪、各种气味、各种颜色。恍惚间经过老字号胡庆余堂,经过爱尔兰酒吧,就不再铭记时间,不知道这是哪一年、哪一季的哪一天,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代、什么地方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夏末秋初,忽而宁静,忽而扰攘;忽而真实,忽而如坠梦里雾里。穿着长袍马褂的茶博士、走下花轿的新娘……所有的人都像是戴着面具加入狂欢,又像是摆在货架上的玩偶,我看不清那彼此真实的脸。

  鼓楼对面的教堂正在重建中,被装饰一新。我想拍教堂屋顶的十字架,就折入了教堂边的一条老巷子。因为已经被拆迁得差不多了,在2004年的杭州城区地图上,你一定找不到这个叫做“打铜巷”的地名。我只是在仰拍教堂屋顶十字架的某个角度所抓取的镜头里,偶然间看到了老房子屋头依然残存着的、萧瑟的墙头草。

  蓝色 南山路

  在我充满童话色彩的童年记忆里,西湖是老照片里的灰黄色,垂杨柳岸边密匝匝地罗列着茶馆和酒肆,隐隐地会有琵琶的弹奏和歌女的唱吟。后来我真正来到西湖边,这里没有茶馆和酒肆,有的是茶餐厅、酒吧、咖啡馆和西餐店……从名称的改变上你就可以看出,西湖终于也被“西化”了。

  涌金门边的“一茶一座”是我较为熟悉的一家,我来西湖的机会并不多,却已经在那里吃过三次饭,常常是在西湖边逛累了,以它为一个中点,喝喝茶,吃个午饭,小坐片刻。接下来,往北是湖滨路的喧嚣与繁华,往南,则是柳浪闻莺、雷峰夕照、三潭印月。西湖天地周围,有情调的小资场所数不胜数,像星巴克、哈根达斯、茶酒年代以及宝诗这样的,几乎每一家,都有着敞亮的玻璃幕墙,精致而干净的内装饰,不菲的价格。在这里,客人和服务生似乎都很有文化,很有品位,轻声细语,浅笑吟吟。

  我觉得南山路是蓝色的,就因为这西式浪漫情调。南山路上,中国美院大门前有许多酒吧、餐饮店,深深浅浅的蓝色基调与美院正门的玻璃主体相映生辉。有一点忧郁,有一点优雅的人文情怀,当然,也不乏矫情。而南山书屋和潘天寿纪念馆只是隐隐地孤立在角落,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在南山书屋里翻阅着画册,潘天寿故居墙上的藤蔓,叶片已然凋零,枝干层层叠叠地蔓延、铺陈,像老人手掌上枯瘦的经脉,也像老先生作品中笔锋的行走。

  尾声 洗秋堂

  夏末秋初的胡雪岩故居隐匿在杭州城的喧嚣里,寂寥得很。只有堂前那只名叫“小黑”的鹦鹉,偶有人语。

  大学时读过高阳的书,知道红顶商人胡雪岩。一个人,资财的敛积成为奇迹,成为传奇,又浓缩在望江路边的这所大宅子里。这宅子真大,我没有跟随导游,兜兜转转,竟像是闯入迷宫。胡府的设计、装潢在当年无疑极尽奢靡,花费数以百万计的银子。一些装饰已经有了西洋风格,比如玻璃和镜面的采用。红黄蓝绿四色的碎花玻璃窗,今天看来色彩不再鲜艳,却依旧引人怀想当年的绚烂。而关于胡雪岩以及他的宅邸的故事,最为传奇之处,是他在经历了数十年艰难的财富聚敛之后,又如何在几年之间顷刻崩塌,最让人扼腕的,便是这种过程———推倒一个人毕生的成就竟像是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,只需要指头轻轻一戳。

  胡雪岩故居里我最喜欢一间叫做“洗秋堂”的宅子。它为什么会叫“洗”呢?所有的关于这个城市夏末秋初的色彩谱系的描绘,那些或者真实或者抽象的色彩记忆,在经过“洗”的动作以后,仿佛印象派的绘画一样,变得随和,变得清淡,变得澄澈。

  这让人怀念秋天,那自在如风的生活方式和一碧如洗的蓝天。